第二十四章 天不可近-《赤心巡天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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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今当于心无碍也!”
这朝议大殿,顿起哄堂笑声!
今辱甚!
洪君琰这一生都未有如此受辱。
别说是建立黎国后、兵强马壮的今天,当年被唐誉打得快死了,唐誉也未辱他!
在这样的时刻,这样的笑声里,他却只是轻轻掸了掸袍袖,站起身来:“两国相交,各尽其诚。黎国的心意荆国不领受,朕也不强求——就此告别,相信来日有良逢!”
虽天下相轻,他何曾在意。今大国失仪,丢脸的是荆朝。而非他这个远道而来,只身赴会的君王。
天宝殿里嘲声烈,却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意思在。
但他不打算去验证。
他不可能发兵打荆国。
至少在神霄战争期间,不可能这样做。
外族伐荆,黎亦伐荆,黎国岂非外族?如此是人族公敌,欲为六合者,必不可取。
这是乍看之下的大好机会,一碗伪装成美酒的鸩毒。
荆帝想激他发兵,叫他按捺不住,但他在冰棺里躺了那么多年,什么都冻住了!
就此一拂袖,这场天子亲来的外交,便已结束。
雪白色的龙袍如风雪飘出大殿,却并没有带走寒意。
群臣目视地砖或庭柱,都觉更冷了。
洪君琰没有给荆天子杀他的机会!
那么这份杀意,这天子之怒,又该向谁来宣泄呢?
哗啦啦,锁链声响。
粗如手臂的禁道锁链,在地砖上拖行,拖出来一位身穿金织蟠龙亲王服的大人物!
虽鬓发散乱,衣衫不整,被拖得摇摇晃晃地在殿中走,发丝飘动间,仍可见丰神俊朗,天家贵姿。
“放开!”
他被拖着踉踉跄跄地走,却大声呵斥:“本王乃太祖皇帝的子孙,唐姓皇族,天生贵胄!焉能如此失礼,使天下笑我大荆无仪!”
荆天子在丹陛上轻轻抬了抬手。
两位拽行亲王的力士,便将那车轮大的锁环扔在了地上,发出哐啷巨响,一阵环摇。
叫许多大臣都是一惊。
他们不是在此刻才知消息,但的确是在这一刻,被敲碎了所有的幻想。
囚行于大殿的亲王,在已被禁道锁神的此刻,骤发其力,拽着粗重锁链,将两根巨大锁环,强行拖至身前。
如此才容出一些余裕,抬起戴着束骨锁环的双手,轻轻拨开自己的长发,分出那一张贵重的脸。
他双手悬抬,仰望丹陛上的天子,发出含混的意味莫名的笑:“您终于肯见我!”
不等天子说话,他又扭过头去,左右看了一圈,目光落在殿中那张规格极高的客椅上:“看来黎皇已是走了!”
他当然便是唐星阑。
朝廷封为“裕王”,民间称为“贤王”的高贵存在。
许多人视之为储。
天下若知他今囚行于此,披发狼藉,不知多少人望计都城而悲泣,又有多少人暗中欢喜!
皇帝从丹陛上落下来的目光,也是沉重的。
“朕的确不想见你。”
他说道:“尤其不想见你于此,见你此般!”
“天下事,在君王一心。”唐星阑朗声而笑:“天子只有不言而有,岂有不想而行!”
若非锁链加身,若非天子问罪,他真不像个囚徒!
他也不止像个无权无势的王爷,分明腰甚壮,胆甚粗,反倒质询天子,有几分分庭抗礼的意味。
但皇帝眸光一沉,他的笑声便瓦解。
“只此一句,你便不似人君!”
皇帝道:“君王社稷主,难道任性由心?”
唐星阑敛去笑声,直视天子,他很多年以前就想这样看着皇帝,却直到今天,才有这破罐子破摔的直视!
他问:“您难道不任性?”
皇帝眸光更冷,但没有说话。
唐星阑又往前一步走:“你若是不任性,何以有今日?”
大荆天子轻轻扬头:“今日难道是朕负你?”
唐星阑呵然一声,举起自己被锁住的双手:“都到了这样的局面,血肉亲情洒如飞尘,天家威仪弃置一地,您难道要说彼此不负吗?”
“唐星阑……”荆天子轻轻地呢喃了一声,好像很多年前,如此轻唤那个眼神清澈的孩童,但他又骤然厉声:“唐星阑!”
“请陛下称裕王!”唐星阑怒声而抗:“您当年潜邸之时……所用的王号!”
荆天子眼神幽深:“看来是朕不该,不该早早给了你不该有的期望。”
“是吗?”唐星阑高昂其首:“臣倒想问问——何为‘不该有’?”
荆天子摇了摇头。
他摇头的动作非常缓慢,就像是为了告诉自己,这是最后一次失望。
当皇帝的,到底在期待什么呢?
他说道:“你有不输于景国姬白年的修行才能,虽然姬白年也不以修行见长。”
“你有的确胜过我那些蠢儿子的政治才能,虽然他们的政治一塌糊涂。”
在某个瞬间,他脸上甚至有自嘲的笑:“就这样凑合用吧,大荆帝国四千年积累,历代名臣贤君耕耘,只要你本分坐在这里,端在这张位置上,想来一百年也败不干净。”
他深深地看着唐星阑:“朕都不介意你朝野造势,以‘贤王’为号。”
而后终于显出怒容:“但你不该视一切为理所当然!朕赐予你的,并非你应得的。朕给你的,不是你本有的!”
他深吸一口气:“即便你这样理所当然了,这般僭越自许了,朕也给足你机会。”
“可你千不该,万不该,你勾结外人,图谋大宝——”
他拿手指着唐星阑,终究情绪激荡:“唐姓岂有屈膝外贼之子孙!”
此声震耳欲聋,于殿中一再回响。
虽天雷当空,无过于此。
群臣皆噤声。
唐星阑却更前一步,拖得锁链都响:“古往今来,无非成王败寇!”
他声音未尝不高:“成皇帝集五姓合六军,乃灭贺氏,遂有今日十三军府。未闻他不是明君。”
“我亦不曾向谁屈膝,只是要拿回自己应得的位置——我父皇留给你,而你自留的位置!”
“你那些儿女哪有一个成器的,这么多年你还犹豫不决,难道真不知自己犹豫什么吗我的圣明君王!”
他一边说,一边往前,三步之后,已经拖着锁链,走到群臣最前,丹陛之下:“无非私心作祟,无非贪栈皇权。无非——”
“你放肆!”荆天子怒声截断其言。
唐星阑却蓦然一展双手,哗啦啦锁链响,似为其奏响征声:“来吧,指杀于我。”
“荆国史书会记你亲手除逆。”
“但司马衡会记下来,说你不给我话说!”
他穿着亲王礼服,高举着囚徒的手,如举荣耀之旗。他在丹陛之下慨然,似要血染这白玉。
荆天子在黎皇面前,尚且威凌凶迫,面对着这位大荆贤王,却一再静默,又一再喘息。
他正在巅峰的道身,当然不存在“老”的概念。
可他或许心冷意疲。
“那么。”皇帝平缓了呼吸,终是问:“你还有什么要说?”
唐星阑的确有满腔的不甘,满心的不满,但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荆天子,这般心有疲意的皇帝。那些情绪却都散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难言的苦涩。
怎么没有过爱戴,信任,崇拜呢?
但权力比魔功更能异化一个人,入魔已是新生,被权力侵蚀的人,却明明还能感受过往!
可是都变了。
后悔吗?
或许吧。
他只以最后的一口气,硬撑着不肯去认。
“罢了。”他说道:“败犬之嚎,免污君耳。便送我去断头台,早了此间事,也好专注你的神霄大业!”
“你已知死?”荆天子的眼睛,已经是波澜不惊的古井。谁也不知方才的涟漪,是不是为了斩碎唐星阑的恨心。
这尤其让他感到屈辱。
他的权势予收予放,他的力量不堪一击,他的经营是一张画满了雄心的长卷,可是撕破了就变废纸——他就连愤恨的心情,也是被皇帝随手拨弄的!
唐星阑咬着牙齿,扬着他的头:“您特意让太师出征,不就是为了毫无顾忌地杀我吗?”
太师计守愚是前帝唐弘璟亲自迎回朝中,奉为太师的!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泽。
计守愚若在朝中,皇帝绝不能毫无顾忌,不可以将他唐星阑践踏在泥土里!
荆天子却定定地看着他:“你还不明白吗?”
唐星阑毕竟聪明,这时已经意识到问题,勉强扯动嘴唇:“明白……什么?”
“霸国掌权现世,亦担责天下,是人族秩序最坚定的支持者。朕虽上天子,不可任性妄为。而你到此刻还不懂。”
荆天子讲述着他的失望,但已经不再有波澜:“朕要杀你,难道还需要找什么理由,寻什么机会?朕让太师出征,空虚国防,这机会是给洪君琰的!也是给你的。”
唐星阑如遭雷殛,静塑当场。
这位号称“天下至凶”的皇帝,这个在任何时候都剑拔弩张、永远强硬面对挑战的君王……从来不想杀他。
哪怕他与洪君琰暗中勾连,掌控国家关键位置,意图在关键时刻隔绝天子国势,效仿雍国旧事……皇帝竟也不想杀他!
这是何等深重之心。
天子真有负于他唐星阑吗?真对不起他死去的父亲唐弘璟吗?
皇帝若是在今日杀了洪君琰,他唐星阑就可以不死。
但洪君琰没有妄动,而他这个所谓“贤王”,的确是孱弱的——甚至在这生死攸关的事件里,他也没有任何主动权利,只能被动等待他人的选择。
这样的他,怎么让人相信,他不曾,也不会向洪君琰屈膝!
殿中缄默。
而荆天子看着唐星阑,似待他掀起什么变化。暗中掌握了都城军队也好,在这满朝文武中笼络了足够的心腹也罢,甚而当场轰开禁道锁链,展现不曾显于人前的恐怖修为,来一场刺王杀驾——
但唐星阑只是怆然独伫,像是所有的心气,都被那沉重的锁链拖走了。
皇帝终只是抬了抬手:“罪国当死。行刑吧。”
两尊将唐星阑拖来此殿的力士,一者又重新走出来,抓住了那巨大铁环,将唐星阑拖离丹陛,另一位则是提出了一只长柄金瓜。
唐星阑被倒拖在地,将以地砖为砧,这时才似惊醒,伸手捂面,以链披身,悲声高喊:“拖下去杀我!莫失国仪,勿染朝堂!”
金瓜遂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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